毓老師 ─ 仰之彌高...一個建中人的文化洗禮

校友白培霖博士,1977年畢業,為華邦電子公司副總經理。大專聯考狀元,同時也是至今為止大專聯考的最高分紀錄保持者。白校友亦曾在美國加州矽谷及新竹科學園區自行創業半導體研發公司。

我是當年建中青年的“標準樣本”:建中畢業,考進台大,出國留學,成家立業。三十多年以後回顧,最值得反覆咀嚼回味的,卻不是這條康莊大道,反倒是另外一條別開生面的文化洗禮之路。

 

我本科是電機工程。在建中時被選為校刊編輯之一,卻乏善可陳。進了台大,耳迷五聲,目眩五色,一切都新鮮好玩。大一下剛開學,有一位學長建議我到台大附近的一個老先生那裏上四書課。老實說,建中教的論語,孟子,實在並不吸引我。但這位學長大力推薦,我就姑且一試。沒想到,要去聽課,還要先交一篇讀書報告。我趕工在一個禮拜之內,寫出一篇孝經的讀書報告。通過這一關,我進入毓老師的天德黌舍上課,開始持續三十多年的中華文化洗禮。

 

上課第一天,六點多我就到了,課堂內整齊的擺了許多圓板凳,每個人通過點名同學的登記之後,進入教室,從牆邊拿一塊小木板,坐在圓板凳上等待上課。七點一到,大門關上,七,八十人倏然無聲,靜坐在位置上。教室旁另有一個門,毓老師從容走出來,皂青長袍,冉冉長鬚,黑膠眼鏡,圓頂小帽,像從另一個世紀裡走出來的人。毓老師的身影還未完全出現,所有學生都立即起立。老師走到碩大的書桌後面,所有學生一齊鞠躬,老師點了點頭坐下,揮揮手,說“坐,坐”,大家才坐下。

 

在天德黌舍裡上論語,連瞌睡都不想打。毓老師講課,字字珠璣,總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最先,毓老師就講到孔子的思想分成三個階段:一開始是鄉巴佬進城,剛接觸大國文化,所以“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過了一段時間,發現這套不管用,就唉聲嘆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晚年思想成熟,自成一家,要革命了,一有人邀請,就捲起袖子準備參加革命,而且還說 “如有用我者,吾豈為東周乎?”

 

天德黌舍, 後來叫做奉元書院,講經有兩個特色,一個是“一字一義”,另一個是“以經解經。”毓老師經常叫我們“讀書要先認字” 。他告訴我們,“人”和“民”是不一樣的。“人”是讀書人,有官位的;“民”是沒有官位的老百姓。所以經書上說“人人皆可以為堯舜”,而不說“民民皆可以為堯舜”,沒有讀書的百姓不知道甚麼叫做堯舜之道。這也是為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民而不是人 ─ 這個有官位的讀書人,是必須要執行此政策。同樣,他曾經問過同學:“柔和弱有甚麼不一樣?”為什麼我們說“要柔軟”而不說 “要弱軟”,但我們批評人“軟弱”卻不是“軟柔”。為什麼我們形容一個女人 “柔若無骨”而不是 “弱若無骨”,為什麼是弱不經風,而不是柔不經風? 我們查了說文解字,才發現柔是“木曲直也。”柔是木頭可以彎曲,但力量一拿掉,又彈回原來的樣子了。弱是“撓也。”木頭彎掉,回不來了!柔和弱果然不同。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說文解字變成我們讀書的最重要工具了。

 

毓老師解字最精采之一就是解釋“文”字。孔子叫“文宣王”,按照今天的解釋,孔子成廣告專家了! 孔子一輩子“宣文”,宣傳的文到底是甚麼? 我們講 “中華文化”,要以中道來美化(華)世界,要以“文”來變化社會。在論語裡面,也講到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一個人在家孝順,出外友善,庸行(平常的行為)之謹(謹慎),庸言(平常的言語)之信(有信用),不但這樣,還能做到普愛大眾,更能親近有仁德的人,達到這個境界以後,才能開始學寫文章?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毓老師解釋經義,都要拿出證據。在“尚書正義”這本書裡,帝典(第一篇)講堯舜,尚書說堯“欽明文思安安”,其他幾個字的意思先不談,在這本書裡解釋“文”是這麼說的:“經緯天地之謂文。”古書裡有很多“謂之” “之謂”,這兩個詞的意思不一樣。“謂之”用今天的白話文講,是“叫做”,比如我們常聽到易經裡的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形而上的叫做道,形而下的叫做器。而“之謂”是“就是”,向中庸裡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與生(天)俱來所有的就是我們的天性,順著天性去做就是道。再回來談 “文”,按照尚書正義,經緯天地就是文,換句話說,文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政治。國父也說,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所以經緯天地之事就是政治,也就是文。這樣,我們才知道做政治之事的要求有多高。不但要孝悌,還要謹而信,更能愛眾親仁,這樣才夠資格談政治。毓老師常感嘆“萬般不與政事同,”常說今天沒有人懂政治。

 

我在接受毓老師中華文化薰陶三年多後,由學校畢業,當兵,出國唸書,工作。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直到有天,我鼓足勇氣打了一個許久未打的電話,就又回到毓老師的身邊上課了。因為白天仍有固定的工作,所以我每星期只去上一堂課。經常在新竹忙到最後一分鐘,趕巴士到台大側門,有時連飯都來不及吃,匆匆忙忙跑去上課,直到九點多下課才隨便買個麵包果腹。之前在做學生時聽的經書,二十年後又來重新溫習,感覺很不一樣。當年年輕,老師有時講課講得忘掉時間,在下面的學生會開始坐立不安,直到毓老師說: “時間怎麼這麼快,我還沒開始講呢! 快回去! 尤其女學生,快回去,注意安全!”我們才一個一個站起來,向老師鞠躬離開。二十年後,聽同樣的課卻捨不得離開。有一次,毓老師講“天”這一個字講了兩個多小時,如果我是當年的大學生,恐怕沒那個耐心聽,但工作了這麼些年,那天晚上只覺得淋漓盡致,大呼過癮。兩個多小時之後,毓老師說:“今天沒時間給你們仔細講! 只是提個大綱而矣。記住,我還沒講呢!”

 

民國九十年的十月,我和幾位同學陪毓老師回到東北遼寧省,撫順市的新賓滿族自治縣。剛下飛機,就遇到縣裡派來接我們的車隊。我禮貌性的問對方:“請問貴姓?”竟然得到一個只有在相聲裡才聽得到的答案: “不敢,免貴姓方。”我接著問對方家裡有些甚麼人, “一個小子,兩個丫頭。”一時之間,我好像突然回到一百多年前的老中國了!到了縣裡,住進唯一的一間旅館,但是旅館房門沒有鑰匙。一出門,門就帶上了,想要再進去,得喊一聲:“服務員,開門!”在自治縣裡住了幾天,參觀由毓老師發動修冗的永陵,這原本破舊不堪的舊皇陵,經過毓老師大力奔波之後,修復原狀,後來由聯合國認定為人類文化遺產。同時,毓老師也帶我們參觀當初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盔甲,祭天宣誓七大恨,起兵攻打明朝的發源地,赫圖阿拉城。我們更因為跟著毓老師,一起在還沒正式營業的餐廳裡品嘗正宗滿族餐: 八碟八碗四熱炒。毓老師當時感慨,十幾年前第一次到新賓的時候,整個縣裡沒有餐廳。中午沒有飯吃,碰到一個好心的太太,下了碗麵打一個蛋,湊合著解決了吃飯的問題。現在正宗的滿族菜都有了。毓老師更帶我們參觀他所創立的滿族研究院,他提醒我們,滿州人以少數民族能統治上億人口的中華帝國,必有其特別之處。中國是一個地大物博,種族繁多的國家,如何化解各民族之間的心結,那是要靠智慧的。許多當時滿州人的心得,是值得後人參考學習的。

 

由東北回來以後沒幾年,毓老師也年過百歲,雖然身體仍然健朗,但年紀大就難免容易疲累。近幾年,毓老師固定上課取消了,同學也只有在他體力精神好些的時候去看他。一百多歲的老師常常坐在椅子上,瞇著眼睛等學生。我們進門鞠躬以後,他用虛弱的聲音叫我們坐下來,閉眼養神一段時間以後,慢慢開始講話。但隨著話匣子打開,他的精神也就越來越好,聲音也越來越宏亮,一次至少可以和我們談兩,三個小時以上。隨時提醒我們,看事情要能和別人不一樣,要多讀書,毓老師常說:“不學無術,學就有術!”他感慨現在的人有想法,沒做法,就是因為不讀書。真讀書的人, 一本都夠用了。趙普能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我們現在連一句論語都不懂,怎能期望面對事情有解決的辦法呢?

 

今年三月下旬,我人在中南部,接到一個同學打電話來,告訴我毓老師當天早上過世了。我當時沒有辦法反應過來,一個在我碰到任何問題都能幫我指點方向的人,一個天天將民族文化的重擔加在我們肩上的人,一個在我低潮時談談話就能讓我充滿能量的人,就這樣走了!一個文化時代結束了,“現代孔子”不在了。

 

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過世之後,子游、子夏以及他們的弟子收集他們老師的學說,發揚光大。曾子,子思,孟子都是後學。韓非子裡也說,孔子之後,儒分為八(家)。這還是比較大的學派,小的儒學更是不計其數。毓老師開創了一個新的中華文化學派,他講的是“夏學”(中國人叫做夏,中國人的學問應該叫夏學,不是漢學),未來不知道叫他的學說為台學還是瀛學,但都要看有沒有人繼志述事,後學小子,建中校友的我,躬逢其盛,親炙毓老師的教學,何其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