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當年建中青年的“標準樣本”:建中畢業,考進台大,出國留學,成家立業。三十多年以後回顧,最值得反覆咀嚼回味的,卻不是這條康莊大道,反倒是另外一條別開生面的文化洗禮之路。
我本科是電機工程。在建中時被選為校刊編輯之一,卻乏善可陳。進了台大,耳迷五聲,目眩五色,一切都新鮮好玩。大一下剛開學,有一位學長建議我到台大附近的一個老先生那裏上四書課。老實說,建中教的論語,孟子,實在並不吸引我。但這位學長大力推薦,我就姑且一試。沒想到,要去聽課,還要先交一篇讀書報告。我趕工在一個禮拜之內,寫出一篇孝經的讀書報告。通過這一關,我進入毓老師的天德黌舍上課,開始持續三十多年的中華文化洗禮。
上課第一天,六點多我就到了,課堂內整齊的擺了許多圓板凳,每個人通過點名同學的登記之後,進入教室,從牆邊拿一塊小木板,坐在圓板凳上等待上課。七點一到,大門關上,七,八十人倏然無聲,靜坐在位置上。教室旁另有一個門,毓老師從容走出來,皂青長袍,冉冉長鬚,黑膠眼鏡,圓頂小帽,像從另一個世紀裡走出來的人。毓老師的身影還未完全出現,所有學生都立即起立。老師走到碩大的書桌後面,所有學生一齊鞠躬,老師點了點頭坐下,揮揮手,說“坐,坐”,大家才坐下。
在天德黌舍裡上論語,連瞌睡都不想打。毓老師講課,字字珠璣,總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最先,毓老師就講到孔子的思想分成三個階段:一開始是鄉巴佬進城,剛接觸大國文化,所以“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過了一段時間,發現這套不管用,就唉聲嘆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晚年思想成熟,自成一家,要革命了,一有人邀請,就捲起袖子準備參加革命,而且還說 “如有用我者,吾豈為東周乎?”
天德黌舍, 後來叫做奉元書院,講經有兩個特色,一個是“一字一義”,另一個是“以經解經。”毓老師經常叫我們“讀書要先認字” 。他告訴我們,“人”和“民”是不一樣的。“人”是讀書人,有官位的;“民”是沒有官位的老百姓。所以經書上說“人人皆可以為堯舜”,而不說“民民皆可以為堯舜”,沒有讀書的百姓不知道甚麼叫做堯舜之道。這也是為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民而不是人 ─ 這個有官位的讀書人,是必須要執行此政策。同樣,他曾經問過同學:“柔和弱有甚麼不一樣?”為什麼我們說“要柔軟”而不說 “要弱軟”,但我們批評人“軟弱”卻不是“軟柔”。為什麼我們形容一個女人 “柔若無骨”而不是 “弱若無骨”,為什麼是弱不經風,而不是柔不經風? 我們查了說文解字,才發現柔是“木曲直也。”柔是木頭可以彎曲,但力量一拿掉,又彈回原來的樣子了。弱是“撓也。”木頭彎掉,回不來了!柔和弱果然不同。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說文解字變成我們讀書的最重要工具了。
毓老師解字最精采之一就是解釋“文”字。孔子叫“文宣王”,按照今天的解釋,孔子成廣告專家了! 孔子一輩子“宣文”,宣傳的文到底是甚麼? 我們講 “中華文化”,要以中道來美化(華)世界,要以“文”來變化社會。在論語裡面,也講到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一個人在家孝順,出外友善,庸行(平常的行為)之謹(謹慎),庸言(平常的言語)之信(有信用),不但這樣,還能做到普愛大眾,更能親近有仁德的人,達到這個境界以後,才能開始學寫文章?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毓老師解釋經義,都要拿出證據。在“尚書正義”這本書裡,帝典(第一篇)講堯舜,尚書說堯“欽明文思安安”,其他幾個字的意思先不談,在這本書裡解釋“文”是這麼說的:“經緯天地之謂文。”古書裡有很多“謂之” “之謂”,這兩個詞的意思不一樣。“謂之”用今天的白話文講,是“叫做”,比如我們常聽到易經裡的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形而上的叫做道,形而下的叫做器。而“之謂”是“就是”,向中庸裡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與生(天)俱來所有的就是我們的天性,順著天性去做就是道。再回來談 “文”,按照尚書正義,經緯天地就是文,換句話說,文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政治。國父也說,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所以經緯天地之事就是政治,也就是文。這樣,我們才知道做政治之事的要求有多高。不但要孝悌,還要謹而信,更能愛眾親仁,這樣才夠資格談政治。毓老師常感嘆“萬般不與政事同,”常說今天沒有人懂政治。
我在接受毓老師中華文化薰陶三年多後,由學校畢業,當兵,出國唸書,工作。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直到有天,我鼓足勇氣打了一個許久未打的電話,就又回到毓老師的身邊上課了。因為白天仍有固定的工作,所以我每星期只去上一堂課。經常在新竹忙到最後一分鐘,趕巴士到台大側門,有時連飯都來不及吃,匆匆忙忙跑去上課,直到九點多下課才隨便買個麵包果腹。之前在做學生時聽的經書,二十年後又來重新溫習,感覺很不一樣。當年年輕,老師有時講課講得忘掉時間,在下面的學生會開始坐立不安,直到毓老師說: “時間怎麼這麼快,我還沒開始講呢! 快回去! 尤其女學生,快回去,注意安全!”我們才一個一個站起來,向老師鞠躬離開。二十年後,聽同樣的課卻捨不得離開。有一次,毓老師講“天”這一個字講了兩個多小時,如果我是當年的大學生,恐怕沒那個耐心聽,但工作了這麼些年,那天晚上只覺得淋漓盡致,大呼過癮。兩個多小時之後,毓老師說:“今天沒時間給你們仔細講! 只是提個大綱而矣。記住,我還沒講呢!”
民國九十年的十月,我和幾位同學陪毓老師回到東北遼寧省,撫順市的新賓滿族自治縣。剛下飛機,就遇到縣裡派來接我們的車隊。我禮貌性的問對方:“請問貴姓?”竟然得到一個只有在相聲裡才聽得到的答案: “不敢,免貴姓方。”我接著問對方家裡有些甚麼人, “一個小子,兩個丫頭。”一時之間,我好像突然回到一百多年前的老中國了!到了縣裡,住進唯一的一間旅館,但是旅館房門沒有鑰匙。一出門,門就帶上了,想要再進去,得喊一聲:“服務員,開門!”在自治縣裡住了幾天,參觀由毓老師發動修冗的永陵,這原本破舊不堪的舊皇陵,經過毓老師大力奔波之後,修復原狀,後來由聯合國認定為人類文化遺產。同時,毓老師也帶我們參觀當初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盔甲,祭天宣誓七大恨,起兵攻打明朝的發源地,赫圖阿拉城。我們更因為跟著毓老師,一起在還沒正式營業的餐廳裡品嘗正宗滿族餐: 八碟八碗四熱炒。毓老師當時感慨,十幾年前第一次到新賓的時候,整個縣裡沒有餐廳。中午沒有飯吃,碰到一個好心的太太,下了碗麵打一個蛋,湊合著解決了吃飯的問題。現在正宗的滿族菜都有了。毓老師更帶我們參觀他所創立的滿族研究院,他提醒我們,滿州人以少數民族能統治上億人口的中華帝國,必有其特別之處。中國是一個地大物博,種族繁多的國家,如何化解各民族之間的心結,那是要靠智慧的。許多當時滿州人的心得,是值得後人參考學習的。
由東北回來以後沒幾年,毓老師也年過百歲,雖然身體仍然健朗,但年紀大就難免容易疲累。近幾年,毓老師固定上課取消了,同學也只有在他體力精神好些的時候去看他。一百多歲的老師常常坐在椅子上,瞇著眼睛等學生。我們進門鞠躬以後,他用虛弱的聲音叫我們坐下來,閉眼養神一段時間以後,慢慢開始講話。但隨著話匣子打開,他的精神也就越來越好,聲音也越來越宏亮,一次至少可以和我們談兩,三個小時以上。隨時提醒我們,看事情要能和別人不一樣,要多讀書,毓老師常說:“不學無術,學就有術!”他感慨現在的人有想法,沒做法,就是因為不讀書。真讀書的人, 一本都夠用了。趙普能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我們現在連一句論語都不懂,怎能期望面對事情有解決的辦法呢?
今年三月下旬,我人在中南部,接到一個同學打電話來,告訴我毓老師當天早上過世了。我當時沒有辦法反應過來,一個在我碰到任何問題都能幫我指點方向的人,一個天天將民族文化的重擔加在我們肩上的人,一個在我低潮時談談話就能讓我充滿能量的人,就這樣走了!一個文化時代結束了,“現代孔子”不在了。
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過世之後,子游、子夏以及他們的弟子收集他們老師的學說,發揚光大。曾子,子思,孟子都是後學。韓非子裡也說,孔子之後,儒分為八(家)。這還是比較大的學派,小的儒學更是不計其數。毓老師開創了一個新的中華文化學派,他講的是“夏學”(中國人叫做夏,中國人的學問應該叫夏學,不是漢學),未來不知道叫他的學說為台學還是瀛學,但都要看有沒有人繼志述事,後學小子,建中校友的我,躬逢其盛,親炙毓老師的教學,何其幸乎!